品鉴 古典家具的气质与中国人的精神

　　家具因人的存在而产生，又是依靠人的思想与双手制造出来的，可以说，每一件古典家具身体里都蕴藏着一个人的灵魂，这便是古典家具所呈现给我们的气质。

　　由于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域文化、不同家具流派、不同制造者等因素的影响，古典家具显露出的气质也如同人一般形色各异，但又有一定的规律可循——这其实是一个审美倾向的发展进程。古代的审美风尚往往由上层社会的贵族阶层与知识阶层引领，比如“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清尚朴”，即指晋人崇尚清雅高格，唐人追求法度气魄，宋人倾慕思辨意趣，元明人偏好优美姿态，清人爱恋浓厚质朴。由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何在明代诞生了以造型姿态至臻至美而著称于世的明式家具了。

　　在中国古典家具尤其是高品位的文人家具中，自宋代开始逐渐扬起一股风尚气质，直至明代达到全盛时期，那就是“书卷气”。所谓“书卷气”，是与“市井气”区分而来的。对此，清代文学家刘熙载如此描绘：“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伧气、俳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笋气，皆士之弃也。”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对这些市井俗气的不屑一顾。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崔树强则将“书卷气”解释为：“‘书卷气’亦即是‘士气’，是文人士大夫身上一种普遍气质，表现为对儒雅超逸、平淡天真的青睐和对狂野粗俗习气的排斥。”这股超凡避俗的书卷气息尽数流淌进明式家具的血管里，并绽放出淡雅如菊、清香若兰的风韵，锋芒内藏、含文包质的风骨，这也正是文人君子独立精神、高标品格、丰赡学识、风流文采的写照。

　　具有“书卷气”的明式家具不胜枚举。在此，仅以一件极富创新意义的万历柜为例，管窥个中无尽风雅。这件出自明代的万历柜为黄花梨木制，上层亮格设背板，三面安券口，起阳线小用回纹，与下三弯腿矮几之回纹遥相呼应，栏杆处浮雕螭纹，除此，通体光素。两扇柜门刷槽落堂起鼓，委角勾阳线。上格的“戏台式”装饰颇具舞台效果，这种把动态的艺术借用到静态的家具意境中的手法，有着东方象征主义的意味。

　　作为中国文人匠师造器中的代表作，万历柜上格下柜的设计将陈设与纳物合二为一，堪称当时一大创新制品。

　　万历柜一般成对放于书斋之中。笔者模仿文震亨所著《长物志》中的语句，将万历柜植入其内，尝试着描绘出一幅陈设于雅室中的场景：长夏之时，敞开门户，让房前的梧桐与屋后的青竹尽收眼底，一抹霞光映下，洒在书案之上，泛起点碎金光，案上置一砚与青绿水盆一只，旁摆一两盆建兰。北窗下摆放一座斑竹凉榻，上铺竹席，案两侧则置此万历柜一对，柜上只可放一两件精致文玩，或白玉或青花，断不可堆积过多古物，以显俗气。如此，将湘帘四垂，望之宛入清凉界中。

　　长期以来，万历柜一直为文人所推崇。它上格下柜、上天下地、上空下实、上远下近、上深下阔的造器设计，不仅牵动人的视觉与思维空间的审美享受，也融汇了虚实阴阳的辩证思想，反映出古人的宇宙观念。

　　中国人的生活倾向于从容而有节奏的，中国人关于空间与时间的概念是不可分割的，这种充满虚实变化与艺术情趣的“宇宙观”，也是中国文人所追求的至高艺境。

　　中国的古典艺术无疑有着一种共同的气质，这种气质来自于中华民族优良的精神品格与人文情怀，古典家具亦不例外。此特质在清末学者辜鸿铭的描绘中充满了诗性的意趣：“中国人最美妙的特质就是作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成熟民族，一个有着成年人理性智慧的民族，他们至今仍然能够过着孩子般的生活——一种心灵的生活。”

　　有必要强调的是，绝非只有文人士大夫阶层的气质才是中国人的精神代表，也绝非只有明式家具所代表的文人家具才能体现中国古典家具的美好气质，其有着丰富多元的内容与表现形式。中国人的气质植根于这块朴实厚重的土地，汲取着传统文化的滋养与教化，大多数中国人具有中和、温良、文雅的性格，但这并不意味着软弱消极，而是如同中国人发明的毛笔一般，用柔软的形态书写出极具力道的线条、描绘出极具魅力的图景。这种温和平静、稳重节制、从容练达的精神气质，也深深浸润于中国古典艺术和中国古典家具中。

　　我国先民在与自然抗争、求得生存和发展的过程中，将自然界尤其是动植物线条元素化、图案化，产生了众多带有美好寓意的图案。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这些图案元素被不断拆分、重组、吸收、演化和再创作，逐渐形成了我国特有的吉祥图案文化。我国常见的吉祥元素主要包括蝙蝠、龙、凤、麒麟、鱼、鹿、鹤等动物类，梅、竹、莲、水仙等植物类，以及神仙人物、传说故事，等等。

　　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中国人的表情达意通常温婉曲折，这些吉祥元素也经常采用谐音和隐喻来表述含义，但略加思忖转化，便可以品读出其中蕴含的意思。中国传统家具作为古人智慧、生活态度和审美情趣的体现，上面常常可见各类吉祥纹饰，吉祥文化尤为盛行的明清两代，在继承这些吉祥纹样的同时，也把它们导向世俗化。通过这些不同形式和寓意的家具纹饰，我们可以品读古时人们祈福纳祥、向往美好生活的心境。

　　八仙：家具上的八仙纹饰源于中国道教，有“明八仙”和“暗八仙”之分，“明八仙”指雕刻出八位仙人的图纹，“暗八仙”则是通过八仙所持法器的图像来表达吉祥含义。“暗八仙”在明清时期的家具和器物上尤为流行，其中，葫芦是铁拐李的宝物，传说内装长生不老丹药，还可吸尽大海之水；鱼鼓是张果老的宝物，传说听了它的声音可以了解前生后世的事情，象征着顺天应人；阴阳板是曹国舅的宝物，人听了它的声音会心静神明，甚至能起死回生；荷花是何仙姑的宝物，寓意冰清玉洁、修身养性，传说可使人长生不老；芭蕉扇是汉钟离的宝物，可避大风大雨；宝剑是吕洞宾的宝物，传说每遇妖魔可自动出鞘，有镇邪驱魔之效；花篮是蓝采和的宝物，配以仙桃，能广通神明；笛子是韩湘子的宝物，叫顺风笛，传说可顺风千里找知音，亦能使万物焕发生机。

　　八宝：八宝包括、法螺、宝伞、白盖、莲花、宝瓶、金鱼、盘长，为佛家法物，也称“八吉祥”。其中，盘长又称“吉祥结”，形状盘曲连接、无头无尾，显示绵延不断的连续，寓意无穷无尽、长久永恒，也含有“事事顺，路路通”之意，象征福禄承袭、源源不断。盘长有单独应用的，有二方连续的，有作角花的，常用在供桌的牙板上，还有变形的双盘常、梅花盘常、万代盘常、方胜盘常、套方胜盘常等。另外，盘长在建筑和家具上运用较广，北方农村农居的木窗棂、隔扇上多见盘长镂花。

　　寿：在中国传统观念的“五福”中，排第一位的就是寿。作为一个汉字，寿的字意延伸丰富，字体变化多端，据统计有几百种写法。除此之外，还有组合图案，如万字符和寿字组成“万寿图”，如意与寿字组成“如意寿字图”，如意与寿组成“如意万寿图”，蝙蝠和寿字组成的“多福多寿”“五福捧寿”等。人们还以谐音、假借等手法，创作出许多寿的吉祥物，包括万古长青的松柏，寿可千年的龟鹤，食之延年的灵芝、仙桃、枸杞、菊花，还有五彩缤纷的绶鸟、反映自然情趣的猫戏蝶等。这些字符、图纹常雕刻于家具或器物上，表达人们多福多寿的美好愿望。

　　囍：民间常称为“双喜”，是传统吉祥纹饰的一种，多用于新婚嫁娶，表达欢庆喜悦。民间说人间有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在表达吉祥方面，除“双喜”外，还有喜神、喜鹊、喜蛛、合欢花、菖蒲、獾、荷花等元素可用来比喻喜庆。

　　“回”字纹：此纹饰的意义为福寿深远、吉祥绵长，它是由古代的陶器和青铜器上的雷纹演化而来的几何纹样。“回”字纹的特征是以连续的回旋线条折绕组成，常用二方连续、四方连续组合的图案，还包括圆滑的“火镰纹”“如意纹”，曲折排列、递连搭接、间隔交替的“勾连雷纹”等。

　　瓶：古代的瓶主要分汲器、炊具、酒器三种，用于陈设的瓷制花瓶，到宋代以后才开始流行。作为吉祥物，瓶因为谐音“平”，取其“平安”之意，如瓶中插如意表示“平安如意”；瓶中插入三支戟，旁边配上芦笙，叫做“平升三级”；瓶中插玉兰花或海棠花称“玉堂和平”。

　　此外，古人认为，诸如珠宝、古钱、玉罄、祥云、犀角、红珊瑚、艾叶、蕉叶、铜鼎、灵芝、银锭、如意、方胜等物，任取其中八种也可称为“八宝”，相关图纹应用于家具雕刻、什器漆饰等方面，表意吉祥。例如，如意作为广为人知的吉祥物，不仅以实物的形式出现，还产生了相关图纹和制作工艺。如意端头又称“如意头”或“如意结”，多为心形、芝形、云形，在桌椅腿脚、靠背或箱柜的雕刻、漆饰中应用十分广泛。古钱是古代的铸币，其形意图样多用在条桌和八仙桌的围板雕刻中，如古钱与蝙蝠组成的图案叫“福在眼前”，古钱与喜字组合谓之“喜在眼前”。在图纹运用中，表现祥云的称为“云纹”，有正字云、烟云、风云、灵芝云、穿雾云等之分。又有套云拐子、如意云，为相互连接而曲折者，表示绵延不断；流云纹由流畅的回旋形状线条组成复杂多变的带状纹饰；升云纹则犹如流动的上升云彩。

　　人类的起居方式自席地坐变为垂足坐以来，最早形成的家具之一就是床。床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其重要性可以用清代小说家、戏剧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的一段话来体现：“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在，而夜间所处则只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较之结发糟糠，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于此。”

　　床自诞生以来，历经多个朝代的多次改良，种类繁多，并出现了很多以床为模板、外形类似床但不是床的家具，榻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种。魏晋南北朝以后，榻体增大，床与榻同样担负着坐卧两种功能，因而也就难以截然分清了。通常认为：床不仅长，而且宽，主要为卧具；榻身窄而长，可坐可卧。因为这两种家具的使用功能颇为类似，所以后人又将二者合称为床榻。

　　作为风格独特的中式家具，中国古典床榻广泛吸取多种工艺美术技法，设计巧妙、用材厚重、装饰精美、雕刻繁缛、造型变化多端，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和极高的美学价值，也形成了厚重而耐人寻味的中国床榻文化。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中，就绘制了一张由多面屏风围起来的床，床腿还认真做出了曲线，显示出这张床主人身份的高贵。

　　历经几千年的发展，床从无足的席，到高足的床榻，从简单的造型与制作，到追求舒适、美观和华丽，其演变反映的是历史文化风俗的流转。可以说，一张古色古香的床榻之上，承载着几千年的中华文明，流动着中国人骨子里的风情雅韵，映射出“天人合一”等中国哲学观念。

　　先人对自然的态度，由一开始的顶礼膜拜，变成后来的征服自然、希望与自然和谐共处，这种态度的转变也体现在家具制作中。从山西襄汾县龙山文化陶寺遗址出土的漆木家具，以及出土的大量商周时期的家具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髹漆家具的特点，它们造型古朴、用料粗硕、漆饰单纯、纹样拙犷。这个时期的家具图案装饰题材主要有动物纹样、自然纹样、植物纹样以及几何纹、云雷纹、波形纹等，早期的人们通过这些简单的装饰纹样和图案彰显一种神秘、肃穆、威严的氛围，反映出古人对动植物、日月星辰等自然界万物的虔诚和崇拜。后来，中国古代家具作为中国人与大自然进行“亲密对话”的一种方式，其制作者希望这些家具及其纹饰能够更好地融入生活，体现人与自然的紧密结合。

　　在此背景下的中国古床榻，主张从自然中获取灵感，强调美从自然来，以自然为审美的最高境界。在用材上，古床榻讲究使用天然的优良木质，突出木质的自然纹理，榫卯精密，坚固牢实，多以紫檀、黄花梨、榉木、樟木等为原料。这些珍贵木料具有养生效果，其香味对人体非常有益，能舒缓神经，起到助眠等作用。在装饰工艺上，其内容也取于自然万物，如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山水树木等。

　　山东济宁任城古床榻博物馆成立于2015年，是一家集收藏、鉴赏、展示等功能于一体的综合性非国有博物馆，收藏明清时期的家具、瓷器、民俗用品共计4265件（套）。博物馆整体采用仿清悬山式建筑风格，由序厅、木榻和罗汉床展区、苏作红木床具展区、千工拔步床展区、励志架子床展区、古床文化体验区、明清文化用品展区、碑刻文化展区八大功能区组成。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不同时期、不同材质、不同地区的古床80余座，木作技艺传承有序，历史脉络清晰。

　　今天我们所见到的拔步床、架子床、罗汉床、贵妃榻等古典家具，多为明清和民国时期的遗存，其中尤以清代的居多。如任城古床榻博物馆所藏清末宁作榉木透雕八仙三进千工拔步床，造型博大、富丽堂皇，雕刻技法细腻入微，雕刻题材广泛，主要有古典名著、民间故事、神仙人物等。床板四围以梅兰竹菊、鸳鸯蝴蝶、百子百花、八仙过海等传统图案表现四季喜庆、成双成对。床檐正面精工制作，上有喜鹊登梅，对称的门罩下有龙凤呈祥，立柱上刻才子佳人相互对拜，门楣中心有麒麟送子、五子登科，可谓雍容华贵、繁花似锦。床体两侧、后背与内壁上虚下实，线刻、浮雕、镂雕、圆雕并举，人物造型生动、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洋溢着人文情趣，烘托出喜庆吉祥、多子多福的美好氛围。

　　另一座清早期宁作榉木透雕嵌骨小开门精工拔步床，为宁作拔步床中的代表性作品。宁式床的主要特点之一就是在制作过程中大量使用骨木镶嵌技术。宁波骨木镶嵌是指采用象牙、黄杨木、红木、花梨木、牛骨、螺钿、铜片等为原料预制出一定的纹样，然后在木坯上起槽，再以黄鱼胶粘结嵌入的花纹，最后进行雕刻、打磨和髹漆的传统工艺，有高嵌、平嵌、高平混嵌三种形式。此床透雕雍容大气，用骨片镶嵌励志图案，寓意封侯拜相、纵享人伦，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古人的精神世界和生活风貌。2008年，骨木镶嵌技艺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还有一座棕红色的民国宁作榉木浅浮雕戏曲人物三进千工拔步床，富贵而不张扬，床楣上嵌青金石装饰，辅以卷草灵芝纹样，中景花板分别镶嵌青金石，浅浮雕福星高照、必定高中、凤冠霞帔图案等。中牙带浅浮雕博古纹，隔心镂雕蝙蝠牡丹纹；中花板浅浮雕贴金婴戏纹；下花板浅浮雕贴金才子佳人题材图案；帷壁中花板浅浮雕婴戏纹。这张拔步床上集合了各种吉祥图案，承载了人们对婚姻美满、荣华富贵、多子多福的祈盼。正面刻有各类花、鸟、人物，寓意美好辟邪、永葆富贵。

　　古人利用他们杰出的智慧，将“天人合一”等思想很好地融入床榻设计中，使其既能满足人们生活的需求，又能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文精神，其顺应自然、师法自然、美化环境等想法，与今天的可持续发展思想不谋而合，值得我们借鉴和发扬。